“存在哲學(像許多現代藝術一樣)是中產社會在瓦解狀態中的產物⋯⋯個人從社會避難所中被摔了出來。他不能再用舊有的僞裝來掩飾他的赤裸。他領悟到自己過去視為當然的事物,有多少在本質上既非永恆也非必然,而完全是短暫而偶然的。他領悟到,自身的孤獨乃是人類生活無法減免的一面。"
存在哲學是個人很喜歡的哲學,倒不是因為認識它以後才認同它的內涵,而是在接觸之後發現它對人之存在的諸多揭示與自己對生命的體悟相似。存在主義雖然自誕生至今已超過半個世紀,對於人文的影響與對社會批評的力量並沒有隨時間流逝而減弱,因為這些年來人類面對的困境,對自己存在的理解的渴望並沒有因為時代不同而有所不同。同時它作為一種對社會的介入的行動基礎,也不會像一些流行的文化理論(利如後現代)因重覆使用同樣的老梗而疲乏失去它的力量。存在理論是一種生命哲學,而不是一種修辭手段。它時刻提醒人們,要為自己的自由作選擇,就在當下每一刻,如果一個人放棄或無法面對自由的焦慮,那他就無異於一般物的存在。
“焦慮不是害怕這個或那個確定物體的恐懼,而是沒有什麼好怕的那種坐臥不安之感。我們感覺到的恐懼目標正是空無(nothingness)。"
作為一文化行動,我們必須為自己的存在而選擇,為自己的選擇而負責(延伸即為社會公民的責任)。而非僅作一具行屍走肉的軀體。
“最糟糕而最終極的疏離形式(事實上,其他形式的疏離都是預為這種疏離鋪路),乃是與自己本身的疏離。社會對人的要求,如果只是要他能勝任他一己的社會功能,那他就變成為那項功能;至於他的其他存在,則一任其苟延一一通常被棄置在意識底下,受到遺忘。"
“無法從一個人身上剝奪的主要自由,終極的自由,就是説一聲「不」。這是沙特對人類自由看法的基本前提。"
作者引用托爾斯泰的説法“「如果一個人學過思想,那麼無論他想什麼,總是想到自己的死亡。所有的哲學家都是這樣。而既然有死亡,還會有什麼真理?」,他説,生命的意義一一如果有這麼一個意義一一必須在這些普通靈魂裡面去找,而不是在人類偉大的理性裡。無論有什麼最終的意義,它總是屬於生命,不屬於理性。”
“死亡的真實意義一「我將會死」一不是大千世界之內一項外在的丶公開的事實,而是我自己的存有的一項內在可能。這個可能也不像一條道路的盡頭,遲早我會到達。只要我心存這種想法,我仍舊認為死亡在我身外還有一段距離。事實上我隨時都可能死,所以死亡現在就是可能性。”p261(海德格所謂「朝向死亡的自由」freedom-toward-death,「決心」resouluteness)
從理性主義、啟蒙運動之後,工業與科技的成就助長之下,人類相信自己的力量足以征服宇宙,而思想總是在追求永恆的棲居之所,企圖證明人類理性力量的無遠弗屆。存在哲學如果不是第一個,至少也是真正認真地面對人類的死亡與有限性的一股反省力量。
死亡是每個人當下的或然率之一,既使這個或然率可能有大有小,但它絕對不為零(借量子論比喻)。死亡不是「老年的事」,不是「遙遠未來」的事,如果人們對待它總似像在看別人的事,那可能是因為我們有意無意每日的自欺,也可能如神經對痛的習慣容忍那般,好讓我們能無憂無慮的繼續過日子而不會隨時被自覺中斷(就生活方面我們需要如此,否則我們可能無時不刻,會因為面對自己的自由、死亡、存在之無根等而焦慮甚至有精神上的困擾)。因為死亡是離每個人那麼的近,因此我們該把握的是當下,要為每一刻而努力活著。
“因為空想主義一無論是馬克思牌或是尼釆式的一認定人的意義在於未來,於是使得此時此地的人類,以及有史以來到現在的人類,都缺乏自己的意義。存在主義者已經顯示我們,如果人類具有意義,必是在此時此地。"
作者談及尼采認為,尼采的權力意志是一切存有最內在的本質,基本衝動。姑且不論這個power有人翻成是潛力(譬如陳鼓應《存在哲學》
,商務印書館),認為是個人的一種超越的意志,也有人翻成是強力等等,並且有不同面向的解讀,不過對於尼采由其發展的動力論的描述大致上是普遍的共識。
"權力意志便是追求意志的意志(the will to will)。尼釆的學說在多數人看來覺得可怕,而且似乎只表現出他自己狂熱、紊亂的脾性⋯⋯事實上,近代在各方面引以自豪的就是它的動力論。在歷史教科書裡,我們把中世紀演進到近代的過程看做一種精悍有力意志的誕生;這種意志要求征服自然並且改變生活條件,而不願消極向它們屈服,跟中世紀的人一樣等著被送往來世。我們一再為這一切而深自慶幸⋯⋯二十世紀的科學技術遠遠超過十九世紀,以至於目前它已經不像是為人類謀福祉的工具,倒像是赤裸裸力量的工具了。如今我們擁有速度勝過太陽的飛機、有洲際飛彈、有人造衛、尤其是有了原子炸彈,因此我們知道,科學技術本身已經取得一種力量,任何傳統的政治都臣服於他⋯⋯世界命運的關鍵,似乎端在於駕御事物⋯⋯人類成了機械的附庸,就連傳統上最人性的政治事業裡,情形亦復如此。
“美國本身呢?不錯,我們還保存著古老的自由理想,例如個人有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的權利;然而,我們日常的集體生活把我們捲入一種瘋狂般的動力論、它的終極目的並不明確。世界各地的人類和國家,現在正完全依照尼采的哲學行事:權力的目的無須界定,因為權力就是它自己的目的;稍一停止或降低速度,就會在追求它的過程中落乎人後。權力並不靜止⋯⋯”p235
另外,此書前段有篇章節標題爲「逃離飛島勒普達」,白瑞德取此名稱是認為史威福的《格利佛遊記》中的關於一座名叫勒普達的空中島嶼的故事,即是象徵、諷刺理智偏執的世界。而逃離勒普達島,即是比喻哲學家們開始掙脫把詩歌剔除于理想國之外的柏拉圖派。關於勒普達的這種解讀真是有趣,令我想再好好重讀一次《格利佛遊記》。
黑古一夫的這本大江健三郎的評傳寫的真好,真可惜為何台灣沒有翻譯版本,反而是中國出了簡字版。其實今日台灣知識份子探討的許多問題,包括與權力丶專制對抗的歷史等,種種嘗試,跟大江文學中的「修羅道」有許多相似之處,可惜目前台灣翻譯的大江著作不多。
這本評傳還有一難得的,就是提到大江在高中的詩歌創作,本來大江想向愛看卡夫卡的同學伊丹十三炫耀,想寫出「宇宙的孤獨以及充滿黑暗的恐懼」,最後卻寫成離家少年歌頌自由的明快詩歌《告別》,那是大江最初的詩。(書中還提到大江的一首夏日的結束,結尾是“一起/看佛像”,很有意思。一時找不到。)
日本人們心中的存在天皇制是大江的文學一直在探討的課題之一,天皇制雖然已成為一種象徵,不過它對於某些人們精神情感上的影響,是比實際功能還巨大的。
“對於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説,天皇是令人敬畏的、絕對的存在,老師問我:天皇叫你死,你會怎麼辦?我嚇得兩腿哆嗦,渾身冒汗。那種感覺現在還記得凊清楚楚。我覺得這個問題要是回答錯了,自己可能會被殺掉。
喂,問你呢!要是天皇陛下讓你死,你怎麼辦?
那我就死,我就剖腹自殺。少年臉色蒼白地回答道。
好,換下一個。”(1959《戰後一代的意象》)
個人覺得後天皇時期的情愫,某方面有些近似於萬城目學的《豐城公主》裡的人們,想守護的究竟是大阪國,還是一種承諾,抑或是共同的對土地的「懷念」?而又像是去年底近日點之前與之後的世紀大彗星愛桑,明明已是灰飛煙滅了的,可是即使在今日做了最新的近地目標更新後,愛桑竟仍然高掛在電腦星圖上,亮度及軌道元素等資料無一不備。這種奇異現象應不是單純資料庫維護的一時偷懶可以說明的。如果某些人們的大半生都基於圍繞在對天皇的信仰上,一時要立刻轉向也是很難的吧(年輕人要大破大立應容易的多人),情感與信念上皆是。對於世紀彗星的期望與寄託亦是。不過對於一個幽魂為何可以存在那麼久,個人覺得對於長期持反面立場的人與堅信的人這兩個對立面來說,對於異議消失時的失落感是同等深刻的吧。況且,有些對個人存在之基礎影響重大的問題,本身要以正面來面對就是困難重重的。
關於「核狀況」的書寫,是大江另個重要主題。1959年大江對土門拳的《廣島》攝影集的深刻印象(他認為土門拳的廣島並不是對原爆的紀念、追憶,而是描寫持續著的原爆的現在),以及1963年大江去廣島採訪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至今,從反核武開始,大江反核的立場就如他的人道主義精神是一直堅定不移的,對於世界現在及未來的核狀況的探討,與其對社會邊緣性、反抗權利壓迫、殘疾弱勢之人、烏托邦根據地之可能等等都是互相指涉有關的,譬如他的近未來小説,描寫核電廠爆炸及因核武等污染之地球,人們分成了至火星(菁英)與被留在地球的兩批的《治療塔》丶《治療塔行星》。
“至於為什麼還要記住廣島 和長崎,為什麼還要繼續發掘埋藏在那裡的事實真相,那是因為只有在那裡,才有世界上唯一親身體驗過核戰爭的人們,而且、他們都還在繼續生存。因為只有在那裡,才有人具備了驗證我們對核戰爭的想像力的現實的力量”(1968《生活在核基地的日本人》)。
“今天的文學的寫手應該針對核時代的未來體驗,不斷創作出個體的典型,重新引發讀者的期望,以喚醒人們對核時代的悲劇認識。為此,小說這一文學語言是有效的,文學語言在各個層面上被分節化的結構所擁有的力量保証了它的有效性……不諭未來如何,真正把應該共同擁有的未來體驗當作個體的體驗,這也是關係到我們在這個時代生存或是死亡的手段”(1978《小說的方法》)
“我們通過子孫後代都要受到威脅的事實來認識核電的危害,那些有過切膚之痛的受害者的體驗使我們意識到每日產生的放射性物質將會對人體造成損害,天文數字的溫水排放量會給海洋環境造成嚴重的破壞。只有具備這種能力的個體才能使自己脫離語言統治結構強加的「自動化作用」。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們必須把核電「陌生化」”,提出對核電危害的「明視」”(1978《小說的方法》)當今日日本福島核災發生後,這段話便格外顯出其自身的重要性。
受薩特與法國存在哲學影響深遠的大江經常提及Kurt Vonnegut 的「藝術的金絲雀」理論,認為藝術家不應自外於社會之外,應該要運用其較一般人敏銳的觀察力與豐富的想像力,去為一般人民指出問題,以及想像未來的各種可能遭遇。就如大江的《革命女姓》劇本的女主角把宮澤賢治的《農民藝術概論綱要》的緒論作為自己的信條之一,黑古一夫評論大江的思想說到:「大江認為,以巨型噴氣式飛機為象徵的,將“人”置之不理的現代科學的前方是不會有真正的“拯救”的,只有像宮澤賢治那樣的思想,在“精神的自由”的彼岸尋求整個世界的幸福,才會有“拯救”的可能性。」
“如果可能,將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20世紀,於鈍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學技術與交通的畸形發展中積累的受害者們的苦難。我還在考慮,作為一個置身於世界邊緣的人,如何從自己的意願出發展望世界,並對全體人類的醫治與和解做出髙尚的人文主義的貢獻。”1994獲奬演說《我在曖昧的日本》
森林和峽谷村莊,是大江眾小說中另一個反覆出現的場景,即使到了最近的《水死》,它仍是小説不斷回返的地方,具有豐富的象徵意涵。雖然峽谷村莊是以大江自己的故鄕大瀨村為原型,但在大江的小説中,它不斷被建構成有不同虛構故事的舞台,而村莊與森林也就有了不同微妙的功能與象徵。這個地方是大江企圖探討的邊緣,或者橫向共生、烏托邦、新村之可能性的地域,我想也是與大江的「懐念」之情有關。
大江的共同體、烏托邦,個人覺得很似諾齊克的「最小限度國家」。
我個人認為沖繩也是大江認為可能可以成為烏托邦的候選地點。那種與中心有個微妙區隔的自足之地。
黑古一夫在本書中討論到了大江所謂的「懷念」。大江認為這種感情是源自生之根本,他以日本名著《遠野物語》的作者亦是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曾說過的話來給懷念下定義,柳田國男說:「以前知道的事,現在又碰上了,這不叫懷念。之前不知道的,第一次碰到的事情,也可以叫做懷念。」
“懷念這個詞,一般的用法是這樣的,比如,我在意大利想起了大瀨,就非常懷念。不過,在我小的時候,我確實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心情,我想說,即便是在戰爭時期,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懷念是什麼樣的感覺了。祖先們世代都居住在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內心深處不都藴藏著這樣一種懷念的感覺嗎?”(1993《新年的問候》)
大江的懷念讓我突然似乎明白了,森山大道曾拍了一本攝影集《遠野物語》來描寫自己心中的遠野,那便是那様一種未曾見過卻仍能立刻感受到的「懷念」之情吧,以及衫本博司常提到自己的攝影是要追尋遠古的記憶,那也是同樣的「懷念」之情吧。那是一種對土地與人的懷念。
“Color”(2012)是我看到的森山大道出的第一本彩色攝影集,2008年也是森山大道開始轉以數位相機拍照的時候,所以這本攝影集更讓人好奇,想一窺究竟。我覺得裡面的內容証明了他自己說的話,即使是數位,一眼便可認出風格還是熟悉的森山大道,倒是彩色和黑白的差別,有了些許不同的味道。關於有些人對於森山大道從底片轉到數位感到不解,他在2013年出版的《上街去吧!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見》一書中這樣説到:「一直以來我都說,不管是玩具相機或拍立得,只要能拍照,什麼相機都行,現在只不過是換成數位相機,我覺得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關於街拍:「當有人問我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定會這樣回答:『總之就是上街去』,還有『走路,只管走路。然後,拋開那些一知半解的概念,不管怎様,當下勾起你好奇的東西,都毫不猶豫地全部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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