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地讀完了幾本西拉雅書寫的小說,也包括劇本書《1624》,記下一些個人的看法(雜亂地)。
王家祥的《倒風內海》故事背景是1624年荷蘭正要在福爾摩沙大員登陸建立貿易據點並從對岸大量引進漢人來大員墾荒開始,至1662年
鄭成功的軍隊攻下熱蘭遮城這段時間,麻豆社的一位叫沙喃的西拉雅少年的成長故事,在大時代中與命運搏鬥的過程。
即使是歷史小說,王家祥的小說並不是以歷史事件的依序展示作為敘述的主幹,而是以情節來推動故事,讓讀者感染小說角色們的情緒,隨故事中角色探索未知的命運。
陳耀昌的《福爾摩沙三族記》也是部歷史小說,描寫的舞台也是大航海時代的麻豆,但這故事的開始時間稍晚,是從1642年、荷蘭人已在大員建立據點後,一直到1662年鄭成功攻下熱蘭遮城及之後逝世這之間的,由一位荷蘭牧師帶著家人到麻豆社傳教開啟並從此捲入大時代的事件中,西拉雅、荷蘭人、漢人這三族在麻豆交織、衝突或融合的故事,這部小說與《倒風內海》是完全不同的敘事風格,陳耀昌以他的醫生的背景,較著重於理性的敘事、歷史的推理,對於歷史事件有自己的見解,甚至推論了鄭成功的死因。
很有趣的,兩本小說雖然背景都是約在同時期的同個地域,但是兩者故事則大異其趣,一個企圖綜觀三個不同文化的衝突的整個視野,另一個則以西拉雅人的角度去嘗試理解生存的困境與生命的本能。
附帶一提,個人頗喜歡王家祥的筆觸,他的文筆極具詩意,在此小說中作者很巧妙地穿插西拉雅的獨特語彙,展現了一幅早期生活在福爾摩沙這塊土地與自然融合的西拉雅人的泛靈世界。
王家祥擅長描寫,隨著他的文字流動讀者彷彿可以看到畫面:
“整個秋天,龐大的海鵝群準時從北方帶著疲憊的翅膀和悲淒的啼鳴聚集而來,越過奔馳的獵人頭頂,越過慵懶的椰子樹與長屋,越過浮動的艋舺與低頭啃草的肥 壯巴布(豬),降落於密布水樹的銀色水域,游近飄浮著腐爛草莖的沙洲與樹島,爭食水樹脚下肥美的魚群及草葉。那群奇異的水樹便是以它粗壯堅韌的氣根彷彿大腿站 立在水中般的巨人看著海岸上的雲以及草野遠方的山。漁人尋覓的魚群則藏躲於樹 的脚下 生長悠游,擺擺摘取的牡蠣和草蟹則爬上樹的小腿休息呼吸。”
而《1624》這本不止是戲文(劇本)的劇本書,除了戲文與各主要角色的美美定裝照之外,在第一部分〈開演之前〉中翁佳音、李旭彬等作者的文章非常精彩,也附有珍貴的影像,而編劇施如芳文章後列的參考書目是了解荷蘭時代的福爾摩沙的經典參考。
關於〈1624〉這齣精彩的歌仔戲,在網路上不乏認為編劇過於瑣碎、故事不連貫,或有些不符史實等抱怨。
個人的看法是,的確這個劇本的劇情較為斷續,除了尪姨的預言、獨白帶出的主軸外,還帶到了沈有容與陳第看似與主旨無關的插曲等,另外這齣戲對於歷史的引用與詮釋可能與史實的差異等,但個人認為並無損於觀眾欣賞這部戲的樂趣。
為何這麼說?首先,這部戲定位由一個角色扮演遊戲的展開,既然是角色扮演遊戲,那麼隨著玩家(這裡是Game boy)的選擇與參與,多少就會改變了歷史,其實在這裡就應該拋下歷史的束縛而讓想像力馳騁。此設定有意無意已提醒看戲的人不要完全把它當作在轉述正確的歷史來看,請把它當做藝術創作。
再說,歷史通常只會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事件,而其中的細節、相關人物的日常與彼此的互動都闕如,如果要展開成戲劇,勢必要添加許多虛構、想像的情節。
此外,胡撇仔的精神就是會運用、加入一些現代的東西,包括科技效果與時事梗,以及角色與觀眾的互動,所以首重的還是它的娛樂性。
就算不是如此設定,而是如酬神戲般的一板一眼搬演,一般我們仍不會把戲劇創作裡的歷史照單全收,歌仔戲向來所搬演的故事本來就已有許多是虛構的,從來也不會影響它本身的藝術成就。
反而是,正常人通常是在看了某齣戲(或其他載體)的故事之後若對它的背景歷史有興趣的人,會自行去找相關專業的、嚴肅的歷史著作閱讀、查證。
對於此劇的敘事方式,雖然有些支線的故事譬如沈有容與陳第,可能會困惑一些觀眾,但對我來說,可能因為自己接觸過許多現代文學的敘事技巧,所以也很習慣類似的拼貼或蒙太奇,跳躍的,以重要場面為主,而非完整敘述故事來龍去脈,甚至是無意指的敘事方式,何況這戲劇的所有場面所要帶出的故事都很單純,都是個人已知的,所以我既可以理解本戲的主軸的旨趣,也能享受創作者加入的其他插曲所要傳達的訊息,譬如陳第的吟唱,是想藉陳第的吟唱來傳遞、加強一種訊息,即福爾摩沙在荷蘭人與漢人來到這裡之前的居民順應自然生活著,與世隔絕的荒野狀態。只要稍微思考便可以理解它並非與主旨毫無關係。
為了呼應府城400年,這齣戲的主角自然也毫無疑問的就是在1624年台南的平埔族人,它就是貫穿全劇的主題,以及現在的台灣人。選擇以較為人知且具衝突性的濱田彌兵衞的事件作為本戲的重點之一是很合理的安排,僅管編劇對於平埔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台灣的名義站上國際舞台的詮釋作為該幕的高潮,其張力與說服力可能稍嫌薄弱,因為合理懷疑那時在平埔族心中的台灣仍只是指台南一帶,且並尚未有國家的概念。但這也不影響稍後個人會提到的,故事的主要旨趣的傳達。
至於鄭芝龍與鄭成功的角色,當然是為了戲劇效果,首先利用他們是俚巷街衢耳熟能詳的人物,再者必須有可與荷蘭人諾以知匹敵的漢人角色,鄭芝龍從故事劇情與“等級”來說都是很自然的能與諾以知對戲較勁的人選。至於鄭成功這角色是否有需要,並無關宏旨。
對台灣史有深入研究的翁佳音先生在劇本書中提到曾給予編劇建議不妨不要再讓鄭氏父子貫穿全場或可發掘只因為以往少被提及而忽略的,與大航海時代的福爾摩沙有關的其他也同樣具有戲劇性的隱藏角色,私以為翁先生的建議是非常實際且可以嘗試的。只是編劇考量並沒有接受,或許擔心若無鄭氏的加持,因為都是一些沒聽過的人物可能讓許多人對此劇失去興趣?畢竟在一個全國矚目的,慶祝府城四百年的,兩個半小時的歌仔大戲,究竟要讓觀眾有哭有笑熱熱鬧鬧的(無論是否理解編劇想表達的),還是讓大家看一齣非常有深度的,具思想性或利用隱喻、象徵的藝術劇,看完一片沉默,待有興趣的文藝青年回家後花時間細細思索?
所以可以理解這齣戲名義上雖說是改編自王家祥的《倒風內海》,但其實只取了麻豆社沙喃的少年時期的設定,以及以尪姨的預言,之後劇情就與小說完全不同了。
所以即使這齣戲的劇本有些不盡人意,個人也不覺得它是失敗的。因為它的旨趣仍很成功的傳達了。
說到本劇旨趣,從尪姨在戲劇一開場時的獨白自問「海洋究竟阻隔,抑是連結世界?」,以及尾聲的「海洋並非阻隔,而是連結世界」的類似南島移民史的壯闊海洋史觀的答案,便很明顯的帶出了這齣戲的主旨。(貫穿整齣戲的主題曲、音樂也呼應)。
在大航海時代不同種族的人們前仆後繼地來到福爾摩沙這美麗島嶼,為了爭奪資源而衝突、血戰,早來的南島語族被迫為生存而掙扎、反抗或遷徙,並改變了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此間許多不同種族的人們魂斷此地,固然是悲劇,但我們不能停止於緬懷那個陳第歌頌的文明尚未干擾的美麗之島,不能否認今日我們實際上多已是一個融合了各種族的生命體,唯有住在這塊土地上並認同這土地的人們,齊心努力守護這個美麗之島,並且學習在數千年前的史前時代的南島民族,把海洋視為與世界的連結,勇敢的向茫茫未知但充滿機會的海洋冒險、延續島嶼的文化與生命以及拓展視野,走向世界(向世界開放)。
即使有前面談論的劇情爭議,個人也認為這齣歌仔戲根本是不可能的夢幻劇啊,演員每位出場都是充滿氣場,每位都是可Carry 全場的大將,服裝設計與化裝、舞台的外形意象與結構、投射的背景影像(精緻地搭配劇情而不會干擾視覺)、燈光、音樂編曲與編腔(主題曲貫穿加變奏,且因不同角色又有變化),以及樂團的現場的完美執行,種種要素的完美搭配,個人覺得值得反覆觀賞,慢慢去品味各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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