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空》這本實在太讓人驚喜了。還沒讀之前以為會是像集結一些民族考古史論的書,結果是國分直一寫的隨筆(也就是在論文以外的事),刊登在終戰後他留在台大與金關丈夫等民俗、考古專家及其他台大學者合作的一本回覧同人誌上,也就是由成員投稿自編然後傳閱再寫下自己的評論感想的雜誌,總共出了二十幾集。另外一部分是關於國分直一的訪談記錄。
國分直一刊在同仁誌上的隨筆文字很生動風趣,包括童年時他在高雄的生活,在唸京都大學時期一度寄宿在曼殊院時發生的趣事,還有他幾次登山時的雜記感觸,在台灣教書、做考古研究以及當兵時與高砂族人、蘭嶼雅美族的接觸互動等,其中也有幾處感人的遭遇。
也有描述到其他幾位奠定台灣考古史基礎的日本研究者。
我想整理一下思緒再來補充幾處感動我的地方。
首先,1993國分直ㄧ在京都的修學院村小學做短期代課老師時期,在某學期末教職員中的討論中他與坂田發生了關於打罵教育的爭執。
“我在聽坂田說話的時候,心中感到充滿憤慨,開始感到無法原諒他。 硬式教育不光只是打駡教育的意思吧,藉由鍛鍊意志將學生們的熱情帶入有創造性的生活中(也可以說是訓練),跟使用暴力的教育混為一談我覺得很奇怪…………如果這麼做的話,小孩子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機會仔細聆聽,判斷是非,或是真心接納而重新下定決心呢…………可以說是在一個更有力量、更具有支配性的立場,並且利用這種力量及立場,迅速地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吧。但是如果孩子們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度過人生的話,會變成以身體的感受來學習吧”
個人很敬佩國分直ㄧ在那個時代就有如此文明的教育想法,即使今日處在現代社會的台灣,人權教育有了不小的進步,但社會的文化、倫理語境多數仍延續過去封建、階級社會而沒有跟著人權思想一起進化,除了打罵外以平等為前提的溝通的詞彙,親子在面對教養問題在表達自己想法、想去說服對方時的時候皆會感到詞窮,無法好好說話。
另外,我很喜歡他關於山岳的書寫:
“去了塔山一趟,試著站上據說是鄒族死後靈魂的安息地而產生各種傳說的巨大岩塔上看看,也許有可能會看到海。
在山的那一邊前景遼闊,
住著人們說的「幸福」。(Karl Busse)
我唸著這樣的詩句出門……最近裡最開心的事情是,達邦、來吉、特富野這幾個地方的高砂族年輕人拿農作物來賣。擺攤在警官駐在所的前庭。我看了一下,一堆形狀像芋頭一般大小的東西只要十錢,如果是像南瓜這麼大的東西,不論形狀全部一個十錢,用這樣子的方式來決定價格,買賣的交涉跟價格的計算全部交给在旁邊抽著菸的警察來處理。問清楚後才知道,他們對於數字的計算很不拿手,就算是 一圓以內的加減也很困難,東西賣出去了收下賣出去的錢,完全不確認就回家了。 ”
一方面覺得這些原住民年輕人真天真,但進一步思索後想到當時他們被迫必需要相繼與海盜與貿易而來的漢人及另一個殖民帝國日本人、這些強勢的精算者打交道就感到淡淡的哀傷。
<有木棉的學校>國分直ㄧ寫他在台南第一高等女校教書時發生的事,其中一段是在某次校外教學他與學生聊天:
“「真的嗎,那麼老師喜歡山與蕃人嗎?」
她在講「蕃人」這個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我很喜歡山上,也很喜歡山上的人。」我接著想說我也很喜歡 YuAn 但我沒說出口。她是 排灣族大頭目 Kayama 的姪女,在臺東廳被選出來就讀臺南的女學校,這就是對高砂族的懷柔手段吧,但是這麼說對她是種攻擊,不想讓她感受到這種被人在後面說話的氣氛。而當她回到村子裡,在古老習俗與為人處事之中又要何以為繼呢?”
可以看到國分直ㄧ的靦腆與體貼之處。
<東上等兵就是Shitarack>中國分直ㄧ把蘭嶼的一位戰中派(在大正末、昭和初出生,青少年時期是在二戰中渡過者)、施田樂(Shitrarack)先生描寫的很有靈魂。
1947年國分直ㄧ以台灣大學海洋研究所組成的蘭嶼科學調查團造訪蘭嶼而認識了Shitarack 先生,他在蘭嶼的番童教育所受了四年教育,學會日語,太平洋戰爭在台中的高砂義勇隊受訓,幾次失敗的婚姻,沒有孩子但還是很樂觀。
1963年國分直ㄧ與他的學生劉茂源先生等人再次造訪蘭嶼時Shitarack很高興,跟他們自稱是上等兵(他其實是二等兵但很想當上等兵),會唱很多日本歌。
“東上等兵是很純真的人,我們都很崇拜他。在我們離開蘭嶼的時候,大家都送他禮物,攝影師三木淳先生送了他穿的長褲跟鞋子。東上等兵心想這樣三木先生回去的時候就沒有東西可穿了,所以就帶了 Baribaricon (用蕁麻科的纖維植物織的 Igakujyuto 也就是丁字褲)給他,要他穿著回東京,那雖然是已經穿了好幾年的二手褲,但他有加上灰在溪流裡洗過,所以看起來很潔白、很好穿,我們出發的早上,他穿著三木先生送的長褲跟鞋子,從伊拉泰村過來。因為還很早,我們跟他說謝謝你特地過來,他說:「如果沒來,你們在這邊,會想為什麼我不來。在船上,在路上,都會這樣想,想到這點就很難受。」…… 跟他道別的時候,我們握了手。身為造船組的得力成員,他的手非常地結實……之後過了大約十年左右,我才有機會再度造訪蘭嶼。在三年前,Shamankapogan 先生去世,東上等兵也去世了……也沒有人回答我,他們很忌諱「他已經死了」這句話。不能隨便說出死這個字,在他們的世界裡存在著言靈”
我看到書中東上等兵與國分直ㄧ的合照,穿著一件白棉衫的東上等兵曬黑的臉上未脫稚氣,我想到他在殖民文化下的生活,又想到這樣純真的人也無法逃離死神的召喚啊,雖然是看著超過半世紀以前的照片,心頭仍不免揪了一下。
喔,在一篇訪談中國分直ㄧ聊到民族學家鹿野忠雄,在終戰的同時進入婆羅門洲有原住民的偏遠地區後便從此消失,對我來說,彷彿電影情節。
在另一篇訪談中談到關於台灣高砂族的研究,國分直ㄧ提到“上山先生辭去總督(上山滿之進)的時候,把他的送別金和退休金,全部都贈予給高砂族的系統研究,以當時來說是相當大的金額。上山先生非常關心受到差別待遇的部落,極力反對差別待遇。他對高砂族感到遺憾,認為一直處在這種狀況很可憐,而大學的責任就是找出他們的起源,這麼做的話他們就能產生自尊與自覺,因此將退休金提供出來。因為這樣,移川、宮本、馬淵的《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的研究》以及小川、淺井的《原住民語的臺灣高砂族傳說集》才得以發表。”就這點來說個人感到敬佩,但關於上山總督似乎正反面的評價都有,我很好奇他又如何看待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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